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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王風．君子陽陽》之大隱  徐偉珍撰

 

今天要講解《細說詩經上》178頁《王風．君子陽陽》，本詩有三種不同的說法，筆者整理說明如下：

 

說法一 ：諷刺時政

諷刺時政主要是詩序的主張。《毛序》：「〈君子陽陽〉，閔周也。君子遭亂，相招為祿仕，全身遠害而已。祿仕者，苟得祿而已，不求道行。」意思是〈君子陽陽〉是閔東周的詩，當時的東周是個亂世，西周搬到東周的時候，各國領土跟東周差不多大，所以它周圍很多戰亂，在政治上也是一片混沌，因此「君子遭亂，相招為祿仕」，東周士大夫為了避免戰亂，相互招呼對方到朝廷去作官，而他們去作官，不是想要有偉大的報復或偉大的政治理想，而是求「全身遠害而已」，他們的理想跟信念是那樣的卑微，只要能在亂世中活著就很美好了、只求保全性命而已。

 

「祿仕者，苟得祿而已，不求道行。」不求道行，是指不求大道之行。古代讀書人在朝廷當官內心都會有想做的事情，像是「任重而道遠死而後已」，君子的內心有為國家社會奉獻的責任，去旅行這樣的責任，就是「行道」，在亂世中無法「行道」，因此不求大道之行。

 

《禮記‧禮運‧大同篇》：「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當大道被施行的時候，天下不是帝王與貴族這些得勢者的天下，而是所有庶民百姓所共有的天下，因此為政者不再是空降部隊、地方官員也不再是攀親帶故，而是所有人民用選舉的方式所推選出來的，這樣的社會是講究努力就有回報的誠信社會，因此人人能夠安居樂業 和睦相處。但是在充滿戰亂的東周，能保命就不錯了，因此君子無法在此行道，也不求行道、不求施展抱負。

 

季本《詩說解頤》：「君子遭亂世，欲全身遠害，招其友隱於祿仕而為伶官，其友樂而作此詩也。」君子遭逢東周亂世，希望全身而退，不要跟政治沾到邊，號召朋友隱於祿仕而為伶官，這也正是「大隱隱於市」真正有能力的人是歸隱於市井之中。而它這邊的歸隱是在朝廷裡面擔任伶官，伶官，就是樂官，在君王面前演奏或跳舞娛樂，在《詩經．王風．君子陽陽》開了先例，賢者隱於伶官，在漢武帝時期，東方朔就曾自擬為大隱隱於朝的隱士，武帝把他當俳優看待留在身邊，並沒有重用他，因此也未能行大道。「其友樂而作此詩也。」 跟朋友一起演奏自得其樂於是作了此詩，像是被稱為「弄臣」的東方朔，也是自娛娛人、樂在其中。

 

何楷《詩經世本古義》：「〈君子陽陽〉，刺王子頹也。」、豐坊《詩說》：「〈君子陽陽〉，景王好音而士遂習音，君子諷之而作是詩。」東周景王很喜歡音樂，當時的讀書人(君子)於是開始興起學習音樂的風氣，這在當時來說，是一種「不務正業」，因為君子應當要學習經世濟民之道，如今卻不為國、為民著想，而想學習音樂取悅周景王，因此作這樣的詩諷刺時政。周景王（？－前520年），姓姬，名貴，中國東周君主，諡號景，為周靈王之子。周景王在位時，財政困難，連器皿都要向各國索討，可見當時確實是遭逢亂世。

 

說法二 ：思婦所作

《集傳》：「此詩疑亦前篇婦人所作。蓋其夫旣歸，不以行役為勞而安於貧賤以自樂，其家人又識其意而深嘆美之，皆可謂賢矣。豈非先王之澤哉。或曰《序》說亦通，宜更詳之。」註解者認為此篇是前篇詩經《王風．君子于役》的婦人所作，因為也把《君子于役》當成思婦之詩，所以說是前篇婦人所作，註解者認為《王風．君子陽陽》是描述同一對夫妻所經歷的生活小事，而非如諷刺時政那樣的國家大事，在《王風．君子陽陽》中，她的丈夫既然回家了，她就不會再擔憂丈夫去遠處當兵，有無吃飽穿暖，雖然家中貧苦，但尚能自得其樂，安貧樂道而不抱怨，故夫婦皆為賢者。

 

牟庭《詩切》：「〈執簧〉（〈君子陽陽〉），思婦之夢也。」就是說這首詩是思婦作的一個夢，不是真實發生的事，夢見在外打仗行軍已久的夫君，終於回家了，他們為了慶祝劫後餘生，開心地在家中載歌載舞，真是無限歡樂！但真實的狀況卻是如《國風·王風·君子于役》說的：「君子于役，不知其期。」丈夫並沒有歸來與她一同慶祝，如此美妙的畫面不過是黃粱一夢罷了。

 

說法三 ：賢者自娛

 

朱謀瑋《詩故》：「非閔周也，君子為貧而仕卑官也。所謂卑官，則籥師也。」意思是，此詩跟憐憫東周沒有甚麼關係，君子因為貧窮而任職於卑官，卑官是指職位低微的官吏，在這裡是指籥師(樂師)。卑官當小官解釋與「稗官」同義，稗官本指小官，後世沿稱小說家為「稗官」。

 

方玉潤《詩經原始》：「〈君子陽陽〉，賢者自樂仕于伶官也。」就是說這首詩是在講賢者擔任樂官時的自得其樂，但這種「樂而忘憂」的心情，是真正的快樂，還是苦中作樂呢？賢者與同事以樂、舞自娛時，真實的內心是否也同表面一般的歡樂？光是這種「快樂」就有很多層面的解釋，值得我們好好琢磨了。

 

原文欣賞：

 

《詩經‧王風‧君子陽陽》

君子陽陽，左執簧，右招我由房，其樂只且！

君子陶陶，左執翿，右招我由敖，其樂只且！

 

逐字翻譯：

 

「君子」可以是下對上的尊稱、對男子的尊稱 或妻子對老公的尊稱；「陽陽」跟「陶陶」都是自得其樂的樣子；君子陽陽、君子陶陶，就是君子很快樂。

 

「左執簧」、「左執翿」，左是左手、執是拿；簧是樂器中用以振動發聲的薄片，可以引申為樂器；「左執翿」的「翿」，唸「道」與「纛」相通，是指古時舞者所持的羽扇。正義曰：《釋言》云：「翿，纛也。」李巡曰：「翿，舞者所持纛也。」孫炎曰：「纛，舞持羽也。」又云：「纛，翳也。」

 

聞一多說「左執簧」的「簧」：「當作䍿，聲之誤也。」䍿(音簧)是五彩色之羽毛，如鳳凰的羽毛。因此「左執簧」的「簧」如果作為羽毛裝飾品(如羽扇)就可以跟「左執翿」相呼應，等於這兩句是一樣的意思，就是拿著羽毛裝飾物在跳舞。

 

另一說「左執簧」的「簧」是一種樂器，而「左執翿」是左手拿羽毛扇，就是說他們又有演奏樂器又有跳舞，跟《詩經．邶風．簡兮》的「左手執籥，右手秉翟。」有所呼應，意思是左手拿着笛，右手揮動雉尾毛，也就是一邊演奏樂器一邊跳舞。籥，唸「月」，吹管樂器，形制似笛，有三孔或六孔之分，通「龠」。

 

在這裡「左執簧」雖有兩種解釋，但於文意上都可相通，可能只有單純的跳舞，也可能是邊演奏樂器邊跳舞。

 

「右招我由房」、「右招我由敖」用右手招呼我由房跟由敖，由房與由敖有不同面向的意思：

1. 第一種意思謂用房中的音樂娛樂。

《毛詩故訓傳》：「由，用也。國君有房中之樂。」鄭玄箋：「君子祿仕在樂官，左手持笙，右手招我，欲使我從之於房中，俱在樂官也。」此句也可解釋為：右手招呼我一起來演奏房中樂。《譜》云：「詻ㄜˋ寢之常樂，風之正經，天子以《周南》，諸侯以《召南》。”是天子諸侯皆有房中之樂也。」所以不管天子還是諸侯在房中都會演奏樂器，我們所使用的課本封面剛好就是，五代十國南唐畫家顧閎中的作品《韓熙載夜宴圖》，韓熙載是五代十國南唐宰相，這幅圖可以看見他將樂師、舞者邀請到自己的房間奏樂表演的情景，剛好與這首詩不謀而合。

 

2.第二種意思謂房俎ㄗㄨˇ，周時祭器。

若當作房俎解釋，俎是古代祭祀時，用來盛祭品的禮器，此時的場合就不限於在房間之內，而是有政治宴樂場合的意涵，房俎也可能就是暗指「伶官」的官位，「右招我由房」、「右招我由敖」意謂朋友相招我至朝廷任職伶官這個職位，而「左執簧」、「左執翿」就是指伶官的工作內容是伴奏與舞蹈。

 

第三層意思謂游放與遨游

馬瑞辰《通釋》：「由、游，古同聲通用。由敖，猶游遨也。由房與由敖亦當同義，皆謂相招為游戲耳……房與放，古音亦相近，由房當讀為游放。」因此「右招我由房」、「右招我由敖」意旨賢者不求作大官行大事，以苟全性命為己志的「隱於朝廷、不求道行」。

 

其樂只且，只且(ㄐㄩ)是語氣詞表感嘆，跟《詩經‧北風》的「既亟只且」的「只且」意思相同，表示感嘆，其樂只且就是：該有多麼快樂啊！而連結上文，其樂只且又有不同的快樂層面：

 

說法一 ：諷刺時政

 

以「招」字為詩眼，君子為求在亂世避禍、不求道行，能在朝廷中有一官半職頤養天年、又能免去性命之憂，該有多麼快樂啊！是一種苦中作樂的心態，因為此時君子內在還是想要有所作為的，如今只能用音樂歌舞來麻痺自己的凌雲壯志。

 

說法二 ：思婦所作

 

以「房」字為詩眼，妻子在家等待丈夫行役歸來，待丈夫終於歸來後，一邊演奏樂器、一邊跳舞慶祝，該有多麼快樂啊！雖然這可能只是思婦的一個夢境，然卻如此深刻的寫出古代婦女小鳥依人的心境，只要丈夫平安回家，對她而言就是最簡單的快樂。

 

說法三 ：賢者自娛

 

賢者既然已經擔任「伶官」，就放開胸襟安於其位，也是一種快樂。好朋友們在房中奏樂跳舞，既可自娛娛人、又可聯繫感情，該有多麼快樂啊！發自內心的為自己與朋友感到滿足與喜悅，發自內心的「選你所愛、愛你所選」，這樣知足常樂的心靈，該有多麼豐富而美好啊！

 

在講解本文的過程中，我特別提到了成語「樂不思蜀」作為對照，典出《三國志．卷三三．蜀書．後主禪傳》裴松之注引《漢晉春秋》。蜀漢亡國時，後主劉禪被送往洛陽，司馬昭設宴款待劉禪並有意考驗他，就問他：「你(劉禪)還會不會想念蜀國?」劉禪答：「此間樂，不思蜀。」就是樂不思蜀的成語典故，在音樂的薰陶下、快樂的環境中，劉禪忘記了亡國之悲，因此「樂不思蜀」形容樂而忘返或樂而忘本。

 

在本詩中，與伶官同事一邊演奏樂器、一邊跳舞，該是多麼快樂啊！為什麼擔任伶官算是隱居呢？因為沉浸在音樂中，不需要去想太複雜的事情、讓心靈更加自由，不會因為國家動亂感到煩惱、也不會給自己身為君子應當有所作為的壓力，當伶官既可以溫飽、又不需要考慮太多煩心的事情，頗有點「樂不思蜀」的意象存在，在極端快樂的宴樂場合中，忘記了君子本身經世治國的使命，而「專心」的讓自己快樂，這就是「其樂只且」，該有多麼快樂啊！

 

轉發與引用文章請附上作者名字-徐偉珍

文章撰寫乃本人心血，請勿剽竊、抄襲

 

作者講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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