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精靈 /徐偉珍 @ 徐偉珍老師

遇見精靈徐偉珍撰

本文榮獲2007年風起雲湧青年文學獎
【學青組－小說組】人間獎

我習慣在放學後跑去附近的圖書館，躲避外面的嘈雜、躲避喧囂的一切。在舒服的空調、迷人的書堆中，我喜歡坐在固定的位子靜靜閱讀；今天是儒家思想、明天是道教文化、後天是哲學真理的..反反覆覆，我想要找尋真正的答案，但我從不清楚問題的來源到底是什麼，彷彿只是想抓住天平的支點，取得平衡、緊緊依賴。

就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

那天，在圖書館，我遇見一個很有趣的人。她的記事本上從來不寫名字，都只寫著「精靈」兩個字。

我一直坐在固定的位置，她一直坐在我對面。也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我總是能瞄到她的物品，幾乎都貼上了「精靈」的姓名貼。

這次，我卻在咖啡館遇見她，那裡著剩下一個位置，就在她的對面，我坐了下來。

她笑瞇瞇的望著我，使得本身就不善於和人打交道的我更覺得她深不可測。由於她一直望著我，我想，這樣尷尬的喝著各自的咖啡也不是辦法，畢竟我跟她都「認識」那麼久了，於是我從包包裡拿出慣常跟人溝通的紙筆快速的寫下：「妳好。」她接過我的紙筆，也寫下了：「妳好。」並在旁邊畫上了一個無敵可愛的笑臉。於是我們就開始用紙和筆彼此交談。

我寫下：「其實我常常在圖書館看到你。」

她回應：「我也是啊，呵。」

「我一直好想問妳，為什麼會叫自己『精靈』呢？」

「因為我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精靈啊！妳相信嗎？」她把紙遞給了我。

「我相信啊！」

「那我告訴妳一個秘密，妳不要告訴別人喔！」

「好。」

「我就是精靈。」

「啊？…..」

「妳不相信啊？」

「沒有，我信。」因為我本來就是那種什麼都信的人。

「時間到，我該走了，下次再找妳聊天唷！掰掰～」她微笑地舉起手跟我道別，我也對她搖搖手，目送她離去。

我的心…..感到好沈重。內心不斷的想起她剛剛寫得：「下次再找妳聊天唷！」這一行字。我就是因為沒辦法和人聊天才天天往圖書館裡鑽的，因為在圖書館裡，沒有人聊天，我看起來才比較「正常」一點。

從領有殘障手冊的那天起，我感到驚訝、質疑：「我是殘障嗎？我有手有腳長得如此健全！為什麼我要領這種東西？」只是聽人說申請了對生活比較有幫助，於是就去辦了，只是沒想到一旦拿到了，反而讓自己更傷心…。

有時候我會幻想著，如果我有聲音，我是以怎樣的音高、怎樣的音調在說話呢？我喜歡走在路上，聽不同的人說話的聲音，然後揣摩想像著，如果我有聲音，該是哪一種呢？因為沒有聲音的關係，我反而擁有更多聲音，有時候是蟲鳴鳥叫、有時候是男聲、有時候是女聲、有時候是動物…。

我幻想著自己可以發出各種不同的聲音，對我來說，這變成了一種好玩又有趣的遊戲。我可以「唱」最高亢的歌劇，也可以「唱」最低沈的樂曲。我的音域完全沒有限制、我的音色千變萬化。我蒐集聲音，讓這些聲音成為我一部份，我可以天天歌唱，不必擔心喉嚨發炎。

雖然我有那麼多的聲音，但我真的好害怕跟人「聊天」，因為，我沒有「自己」的聲音。

突然害怕圖書館，雖然圖書館一直以來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害怕去圖書館，害怕遇見「精靈」，害怕她要跟我聊天。一連好幾天，我放棄了自己進圖書館讀書的權益、放棄跟小說人物對話的誘惑、放棄跟作者一起編織故事的遊戲、放棄看著琴譜唱著不同樂音的享受。我只能到街上閒晃，蒐集各種聲音，這雖然也是我所喜愛的，但總感覺少了些什麼。

我想：「應該沒關係吧！」都那麼多天了「應該沒關係吧！」於是決定再度回歸書叢的擁抱、回歸跟古人神遊的喜悅、回歸到好久不見的小說角色裡彼此對談以及告訴對方我有多麼想念….。

當我尚未踏進去的時候，一個輕軟的手拍向了我的肩膀，我的內心升起不祥的預感，還不敢往回頭看，「精靈」就走到我面前。我內心苦笑著不知該如何是好，在這個時候，我好想、好想趕快逃走，就像在路上遇到有人向我問路時，逃的那樣爽快。但是偏偏，我的腳好像硬生生的被釘在地板上了，她滿臉微笑的凝視就好像釘書針，而我被她的微笑釘在地板上。

我們坐在圖書館前的台階，這裡不是咖啡廳、也不是圖書館，這裡是真正可以開口說話的地方，對普通人來說是這樣，再平常不過，但我卻充滿了恐懼，再過幾秒鐘，她可能就會發現我不能說話，然後帶著歉意逃走了，我真不想要面對這樣的難堪和尷尬。

但，她卻從包包拿出紙和筆來，在上面寫著：「終於又見面了耶～」我很驚訝，她並不是用嘴巴跟我交談，而是用筆，不過，這也化解我內心的尷尬，還好。

「是啊。」我只寫了兩個字回給她，雖然此刻我的內心百轉千迴，但能擠出來的，好像也只有這兩個字而已。

她寫上：「妳也是精靈嗎？不然怎麼能擁有那麼多聲音？」我感到難過生氣，因為我根本就發不出聲音，接過紙張的我卻無法寫下任何字，我把空白的紙張遞還給她。她又將紙張遞給我，我遞還給她，就這樣反反覆覆，我感到有點煩了，我想轉身離開，她拉住了我。

我接過紙張，寫上：「我不會說話。」

精靈接過紙張，迅速補上：「我知道啊！」

不知道為什麼，當我看見她寫上：「我知道啊！」這幾個字的時候，突然渾身觸電，從腳底一直麻到頭頂，我在紙張上畫下了大大的問號和驚嘆號。

她在紙上寫著：「人類沒有翅膀，只要心是自由的，一樣可以飛翔啊！就算沒有聲音，只要把耳朵當容器，裝載那些聲音，都是種擁有啊！」

突然我的心亮了起來，原來真正的擁有，不是確實擁有什麼東西，而是自己可以裝載的下什麼東西。原來老師不要學生的禮物，說是心領了，並不是真的不接收，而是在心裡裝載了那份禮物了。原來懂得讓自己成為容器，容納更多的東西，無形之中便擁有了更多…。

我不討厭我所不足的部分，而是用另一種形式去彌補它、去愛它，卻因為不足而變多，我擁有比別人更多、更廣的聲音。

有了這份認知，我開始有些慚愧剛剛對她的生氣，怯怯的在紙上寫著：「謝謝！」

精靈卻在只上寫：「不客氣，精靈。」看到我驚訝的表情，她繼續寫著：「有一天你也要將這份禮物帶給別人唷！下次再見囉～」

她微笑的走了，這時我突然才發現，原來她也不會說話，難怪在咖啡廳的時候，她也跟我一樣用手指著要喝的咖啡。

那一天，精靈將我變成了精靈，要給其他人帶來禮物，這就是我給你的禮物，你收到了嗎？

我不能發出聲音，但我可以帶給你許多的聲音。因為真正的「擁有」，並不一定要是「自己」的，只要心中有無限的乘載容量，世界就在我們的心中。

這天，有人向我問路，我從包包裡拿出紙，畫了份地圖給他，微笑地目送他的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