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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登於2013年2月份行天宮雜誌



今天位讀者們介紹的是清代畫家高岑的《萬山蒼翠圖》,高岑其人仙風道骨、氣質俊美,畫作一如其人明朗秀麗而有仙氣,彷彿帶領我們進入一個不沾染凡俗塵埃的世外桃源…



「富貴於我如浮雲」的高岑



高岑是明末清初人,生卒年不詳(約亡於康熙中期),浙江杭州人,後居住於金陵(今江蘇南京),為「金陵八家」之一。金陵八家是清代頗有影響的一大畫派,主要指龔賢、高岑、樊圻、鄒喆、吳宏、葉欣、謝蓀、胡慥等八人,皆在南京地區活動,因此名之。八家畫風各異,皆有師承,多為明末遺民,淡泊名利,以書畫友之。高岑在「金陵八家」中,畫名僅次龔賢,精山水花鳥,於宋元繪畫中取得精髓而自成佳韻。


據清畫史記載,高岑字善長,又字蔚生,號榕園,為畫家高阜的弟弟,時有清初文人周亮工(1612~1672)贈詩「晨昏蔬筍饌,兄弟薜蘿居」,意思是兄弟二人飲食皆以清淡的蔬食為主,而住的地方也不是很講究,常有薜荔和女蘿等野生植物所環繞,可見兄弟皆為性尚儉寡欲的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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薜蘿居,也常被比喻為高士隱居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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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岑不慕名祿,個性清高,傳聞他是一位美男子,史籍上載其「始從法門道昕臥伏臘寺,居茹蔬淡」是說他自從開始學佛後,從早到晚、從夏至冬,皆往來於寺廟中修行,並且生活飲食也是以素食為主,於是我們彷彿看見一位氣質優雅的修行人出現在我們的眼前,如此的形象生動。



高岑喜愛中、晚唐的詩風,其詩作亦有其餘韻。他幼年時與朱翰學畫,朱翰為明朝宗室,明亡後剃度為僧,高岑的佛家思想與隱逸的心志很可能是受其影響。高岑晚年作品自成一格,受其修行影響作品時有仙氣,展現出一種生動靈巧、有如桃源之景、化外之境的意趣。周亮工評高岑山水畫「不向荊、關輩乞靈」、「一紙半幅,為人爭貴」,意思說高岑繪畫有自己的一套風格,並不需要從荊浩、關仝等前輩大師的作品中汲取靈感;所繪作品之體性高妙,不管是一幅或那怕只有半幅作品,人人也都珍其「洛陽紙貴」了。代表作有《松窗飛瀑圖》、《山水圖》、《鳳台秋月圖》、《萬山蒼翠圖》、《秋山萬木圖》等。



1.清畫史、畫家詩史均作高岑字善長又字蔚生,為同一人。

2.又據《圖繪寶鑒續纂》說,高岑實有兩位,皆為畫家,一字蔚生,一字善長。

《圖繪寶鑒續纂》乃是由《圖繪寶鑒》歷經許多文人志士不斷編輯改寫而來的。

《圖繪寶鑒》最初為元代夏文彥著,共六卷,分為兩編,上編(卷一)為對於元代以前文人評畫之收錄編輯;下編(卷二至卷五)則是歷代畫家傳記。至明代韓昂等人補寫明代畫家百位,是為《圖繪寶鑒續編》。明末清初時又有人將二書刪減整理為《增補圖繪寶鑒》八卷,為中國最早的一部繪畫通史簡編。

稍後,由明末藍瑛、清謝彬等編輯成《圖繪寶鑑續纂》,共分成三卷,首卷記寫明代畫家;卷二則記清代畫家;卷三為女史畫家,皆為簡傳,富有史料價值。

3.據此畫的款項與史料來看,無論另一位字善長的高岑與本文談的高岑是否為同一人,本文所談的高岑(字蔚生)確實是金陵八家之一無疑了。

4. 人人也都「珍」其洛陽紙貴:珍視,並且將蒐藏到他的畫如獲至寶的珍藏。




清 高岑 萬山蒼翠圖
立軸
絹本設色
78.5×185㎝。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萬山蒼翠  楓上衣紅


高岑的《萬山蒼翠圖》,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從畫上自題詩句「萬山蒼翠逼寒空,細路紆迴古木中。澹澹夕陽堪倚杖,霜楓幾點上衣紅。畫并題呈學迂先生教正。石城高岑。」可知是初秋時節,樹葉尚未凋零,放眼望去依然蒼翠的大地與這略感寒意的秋風相互較勁。山林裡的古木錯落的生長著,在樹與樹之間留有迂迴的小徑供人行走。在天將黑之前,還有恬靜、不刺眼的夕陽可以依靠,它不只照亮了行人走的小徑,也使得路人們與將入秋的楓葉一樣染上幾許鮮紅。上有兩印,一為白文,鈐「高岑之印」、一為朱文,鈐「蔚生」,皆點明了作者的身分。



這幅圖除了景色優美,如臨仙境之外,仔細的欣賞,會發現它在細節之中,亦含有耐人尋味的故事性。我們先從畫面下方開始,由下往上、由近至遠,一起來品味其中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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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澹」夕陽堪倚杖:恬靜的樣子。例如:元˙趙孟頫˙虞美人˙潮生潮落詞:「消沉萬古意無窮,盡在長空澹澹鳥飛中。」(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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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孫歸不歸?



首先在畫面最下方,在夾道兩岸的山脈與湖海間,可看見有三方人物在活動著,分別為岸上一人與船上的兩人。從其動作與行為來判斷,岸上那人應是送行之人,與船上的旅客離情依依的話別,另一人則為受雇的船夫。從船上旅客半彎著身體手裡似有托物的情形來看,懷中可能裝滿了送行之人給的補給行囊,就其躬身的姿勢來說,可能是行李過重不得不如此,但更有可能的是他正在跟對方道謝,並作為離別的行禮招呼。旁邊的船家也不忍打斷送別,船槳仍懸宕在船上,靜靜等待著旅人的心情能收拾好,他才能搖起槳來,帶著旅人划向預定的行程。



正如王維的<送別>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中的情境,對於送與別的人來說,不知何年何月再相逢的哀愁,在此表露無遺。親友故人在這座山頭別過,卻不知在下一年春天綠草發芽的山坡地上,能否見的著故人踏著腳步回來團聚的身影呢?




天涯只一人



在這段送別的山脈之後,我們看見一人獨立於橋頭,而周圍山脈環繞著,以「世界唯我一人」的姿態,映入我們的眼簾,隱隱然地將馬致遠的<天淨沙 秋思>的氣氛給呈現出來:「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這首被稱為「秋思之祖」的小令,用了短短二十八個字,就帶領人們由近處至遠處、由自然風景帶入旅人內心世界的萬般愁腸,而這幅小畫不也正是如此?秋天的蕭瑟,是葉落如雨季節的開始,也是與親朋之間愛別離所觴啊!前景我們看見了送別,送別之時的此情依依,還有人伴;而在這段圖中卻只剩下一個人,一人立橋頭與天的對望,真是「此時此景難為情」。究竟他是在附庸風雅亦或滿復愁腸?也或許他是異鄉遊子,此刻正在深切的思念家鄉景色,或許還想想親人、想想朋友,但望眼欲穿,這茫茫的天地之間卻只剩下自己孤獨一個人而已!究竟詳情如何?觀者內心自有千百種不同的思緒為他編寫一段又一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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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朋之間愛別離所「觴」:濫觴,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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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一看,左方的房舍似乎是有人的,究竟這是橋上行者的「家人」,或者只是小橋流水的「人家」我們不得而知,無論如何,這「人對山無語」的蒼茫之感已在畫面中烘托上來了。回到高岑的自題詩句「萬山蒼翠逼寒空,細路紆迴古木中。澹澹夕陽堪倚杖,霜楓幾點上衣紅。」來看,在天色未暗的時節,行人走在古木間的小陌,在微寒的空氣與夏末依然蒼翠的樹林裡,就靠著這一抹微微地、淡淡地夕陽,將景色又妝點得更美了,人立於斜陽中,彷彿整個人都「秋」了,早早染上這先來時節的美麗與淡淡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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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淨沙  秋思:

<天淨沙>是元代雜劇家馬致遠做的散曲小令,短短28字,在文壇歷史上卻有極高的評價。<天<天淨沙>,是詞牌名,又名<塞上秋>。<秋思>是散曲的題目。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說他:「文章之妙,亦一言蔽之,有境界而已。精品,不可不讀;美文,不可不品。一曲<秋思>,心中隱隱作痛,悲淚欲出。」又說他「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辦此也。」。《中原音韻》說這首<</span>秋思>為「秋思之祖」。王世貞《曲藻》說他是:「景中雅語。」並將他推為元曲小令表率。盧前《論曲絕句》更是說他:「枯籐老樹寫秋思,不許旁人贅一辭。」其氣韻深遠之處,非添加任何筆墨足以形容,自成完美。

馬致遠:

馬致遠(約1250~1321),大都(北京)人。字千里,號東籬。與關漢卿、白樸、鄭光祖合稱為「元曲四大家」。賈仲明說他:「萬花叢中馬神仙,百世集中說致遠」、「姓名香貫滿梨園」可見在時人心中,他的雜劇散曲造詣已如「神仙」,另一種說法是馬致遠雜劇內容以神仙道教為主,故有「馬神仙」之稱。馬致遠的散曲作品在《東籬樂府》、《散曲叢刊》、《全元散曲》等書籍皆有被收錄。王國維對他有極高的讚譽:「以唐詩喻之,…東籬似李義山。」、「以宋詞喻之,…東籬似歐陽永叔。」可見其在元曲地位的重要性。



另外想額外一提的是,很多人將馬致遠與宋朝畫家馬遠(約1160年-1225年)兩個人相互弄錯,甚至誤以為是同一個人「張冠李戴」。在這裡要提醒大家,馬遠是之前在《行天宮通訊》提到的畫家馬麟的父親,是著名的「馬一角」畫派創始人,請大家不要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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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美景  萬畝良田



隨著畫面的層層推進,在斷腸人的山外山,我們看見了畫面右方是頗為熱鬧的小村落,而左方則是萬畝良田。記得筆者小時候,離家外面不遠的地方可以看見一望無際的田地。田間的秧苗總會隨著風向路人點頭啊、點頭的,雖然我不曾在阡陌間追逐玩樂,但能一眼看到如此良田美地,真是一大享受啊!可惜的是,在若干年後這田地轉賣,如今只能看見一座又一座的高樓了。不知讀者是否跟筆者一樣,內心裡也有一段關於田地的記憶,在看見此畫時因而特別有感觸呢?



這段風景似乎正恰如其分的將孟浩然<</span>過故人莊>詩中的情狀給演繹出來:「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詩人的老友正如右邊房舍的田家主人一般,俯仰間皆是大自然美妙的風景,村落周圍是蒼翠的樹林包圍著,整個村落更是被青山所擁抱著,打開窗戶,就可以看見一望無際的稻田,嘴裡聊的,也都是跟大自然啊、植物與農家生活的題材上,多麼純樸,多麼可愛啊!不同的是,在此幅圖中已經進入初秋了,外面沒有看見任何人,或許已經進屋內跟主人一起敘敘舊,也或者正在欣賞新開的菊花了吧!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在村落與田畝之外是盈盈一水,上方有一隻正在飛行的鳥。為什麼只有一隻鳥而非很多隻呢?因為這一隻鳥正象徵著「孤」,也點出了秋天的意境,恰好讓我們看到了王勃的名品<滕王閣序>中所說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之佳景,美不勝收。



這落霞來的短暫且孤寂,霞落之後就入夜了,如同圖中的孤鳥一般在夜幕低垂之前不知面臨多少徬徨和孤寂,也或許牠正歸心似箭,追逐著即將落下的夕陽殘影,或許牠很是著急,因為入夜之後飛行就更加困難了。牠是這寧靜畫面的唯一一個「動」,但卻也最為和諧,因為這「澹澹夕陽堪倚杖,霜楓幾點上衣紅」講的不只是人類,而是這整個時間、空間乃至這時空下包容的所有風景,都一起入「秋」了。如同這秋水與落霞在夕陽餘暉下一片橘紅,這橘紅不只點染了人的衣容、也點染的這山脈與樹林、更點染了這隻孤鳥,這畫面中的一景一物都在講著秋,將秋思與秋詩一同帶進了觀者的眼簾。



從前方離別之愁、旅人思鄉,到天空中的孤鳥,在在點出了秋季的「愁」、「孤」、「離情」等主題,每一筆皆有其用意、每個畫面皆呼應秋的主題,布局安排,可謂是非常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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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筆者將其看為孤鳥,經編輯提醒細看才發現形狀更像一艘孤帆。無論孤鳥與孤帆皆為點醒「孤」的主題,筆者以為鳥比帆來說更具有美感,有時不妨多做浪漫情懷,刊登在行天宮的文章是把這整段刪去,因為若說將船看成鳥很像是刊出後的更正啟事。但筆者認為鳥比船更有意境,因此寧可刊出後整段刪掉,也不願意將這一段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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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似乎到頭了,但畫卻還沒到頭…作者還嫌不夠美呢!或許是前方的山脈都只作為景物的陪襯,無法看出秋天山脈的嬌媚,於是作者又在後方「補述」一番,方可見真章。



明淨秋山澹如妝



正如郭熙《山川訓》中所說的:「秋山明淨而如妝」一如秋季的清冷寒寂,使她入與「靜」中,所謂:「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一如這秋季,因為「靜」了,然後能「得」,明心見性,自見本性。這明淨的秋山一如佳人,「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自然而然地呈現這美妙妝容。



1.郭熙《山川訓》:「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欲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澹而如睡。」
2.一如秋季的清冷寒寂,使「她」入與靜中:指此圖的秋季



我們看見近處的山坡上有些許人家,後方則是層層疊疊遠近的山脈,我們看見主山的山頭似乎像是個正在怒放的花苞一般,姿態娉婷,她不像「泰山壓頂」似的厚重,反而在我們面前千嬌百媚,展現了她的風華絕代。後方的山影亦然,抹上夕陽殘影的淡紅,無限嬌羞。在這畫面中默默作用著又不搶鋒頭的,就是山坡上的小樹了,樹影羅列,刻劃出距離之遠近。如同女子的畫眉,樹影一點,山脈的精神就立即就「亮」了起來。



結語:



其實正確來說,在欣賞一幅畫的時候,不應該把畫分成一截、一截來看的,因為一幅畫所表達的是一個完整的畫面,其間有空氣流動、內涵意蘊是貫穿而連綿的;而在這裡我們把圖分成幾段來看,只是為了將其放大,好讓我們可以更清楚地欣賞這幅圖的細節。重新檢視這幅圖,故事的鋪陳與畫面的風景一樣是漸進式的,畫面中斷有特意做出白色的雲霧在其間流動的感覺,既是象徵距離,又為畫面增添了一股詩意的朦朧。



回顧一下我們在本文所介紹的詩句,有助於我們將畫面的景色情節貫串融匯成一種完整的畫面。從王維的<>送別>,開始詢問「王孫歸不歸?」到馬致遠的<天淨沙 秋思>的天涯斷腸人,從孟浩然<</span>過故人莊>的田園風光開始,將畫面的距離拉遠,我們看見萬畝良田在秋風裡招搖;再來將視線漸漸往上移,我們看見了<滕王閣序>中所說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如在目前;而這一切美好,在「靜」,並在這靜中「止於至善」。



高岑的畫一如其人,連筆尖都有靈氣。觀賞一幅好畫,我們最為熟知的就是觀其是否「氣韻生動」了,中國繪畫所以貴者是講求精神,而非物質的形似。靜觀高岑此圖,豈止氣韻「生動」而已,筆法彷若「通靈」、已達「妙境」,他寫秋之神、更寫秋之魂!其「不向荊、關輩乞靈」,只因「有仙則靈」,透過長期的修行,高岑的超世修養,很自然的溢於筆端之外,為觀者所見!



物質的形似:指對真實物品形象的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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