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登於2013年1月份行天宮雜誌



今天吉光片羽要為大家介紹的是清代畫家龔賢的《木葉丹黃圖》,在這幅圖中我們將隨著龔賢的筆尖,一起進入他詩意的秋;也可以同時欣賞到畫家龔賢與詩人高士奇所作的兩首詩,以幫助我們更能從不同角度來欣賞此畫的美好。


「清涼山下人」龔賢


龔賢(明萬曆四十七年(1619年)~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江蘇昆山人,出生於官宦之家,明亡後家道中落,不久後母親去世。十一歲時隨著父親遷居金陵(今南京),為清初畫壇「金陵八家」之首。


龔賢早期以詩作聞名,年輕時曾參加復社活動,復社的宗旨在於「興復古學」,成員多是江南一帶的文人,原本只是學術性質的團體,但在明亡後漸漸演變成為政治團體,進而成為抗清組織,其在順治九年(1652年)的時候即被迫解散。


南明弘光元年(1645年),清兵攻陷南京,適逢生活貧困又歷經戰亂的龔賢只好跟復社成員一起離開了南京,在揚州擔任私塾教師。約四十五歲後,龔賢的妻子及其他親人相繼去世,四十七歲的龔賢在揚州續弦,約五十歲的時候,龔賢再次返回南京居住,在今昔對照下,他寫下了《登眺傷心處》一詩:「登眺傷心處,台城與石城。雄關迷虎踞,破寺入雞鳴。一夕金笳引,天邊秋草生。橐駝為何物,驅入漢家營!」從此詩看來,龔賢視清朝的政權為「橐駝」,即「不把他們當人看」,可見他有多氣憤了。


龔賢晚年隱居於南京清涼山(今清涼山公園),屋前有半畝空地,龔賢將其略為佈置、整理園藝,命名為「半畝園」。龔賢的字號,也反映出他一生的境遇,例如他字半千,有「五百歲一賢者生」之寓意、號野遺,即「野有遺賢」之意、又號半畝,因隱居在「半畝園」之故、號清涼山下人,因隱居在清涼山下;其他如柴丈人、鍾山野老等,也都有類似隱喻。


隱居半畝園後,龔賢與書畫界仍保持交流,如與金陵八家的其他畫家高岑、樊圻、鄒喆、吳宏等相互琢磨畫技、彼此影響。龔賢還有許多文人雅士的朋友,例如劇作家孔尚任與龔賢友好,而孔尚任的《桃花扇》裡面便有許多內容是龔賢人生的寫照。此外,龔賢與文學家、篆刻家與書畫收藏家周亮工也常往來,周亮工的書畫收藏對龔賢的繪畫創作也有一定的影響。


龔賢有詩集《香草堂集》和《畫訣》、《柴丈人畫稿》、《龔半千授徒畫稿》等關於書畫教學的著作,畫作則有《重山煙樹圖》、《溪山人家圖》、《深山飛瀑圖》、《急峽風帆圖》、《雲林西園圖》、《澗屋聽泉圖》、《溪山煙樹圖》、《寒林古屋圖》、《掛壁飛泉圖》、《夏山過雨圖》、《秋江魚舍圖》、《秋水板橋圖》、《嶽陽樓圖》、《木葉丹黃圖》、《山泉黃葉圖》等傳世。



《木葉丹黃圖》
紙本水墨
100㎝×65㎝
現藏於上海博物館。



其意蕭條,山川寂寥



《木葉丹黃圖》現藏於上海博物館,這幅圖是在描寫秋天雨後的山林,可以與歐陽脩<秋聲賦>中所描寫的秋景相對照:「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雲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



畫面中墨色慘淡,天空中沒有雲霧,空氣看來十分清明,連遠方山脈的紋理都清晰可辨。秋天的空氣冷冽,連人走在路上,也會因秋風的吹拂而感到皮膚的刺痛;或許是這樣的緣故,萬物也跟著蕭條了。我們看到畫面中的遠景完全看不到樹,而近景的樹,葉片稀落,幾已掉光。在這樣的氛圍中,大地更顯得安靜,靜得好似山川與河水都陷入了沉睡…



在這裡,我們先來欣賞作者龔賢的題詩,再來帶大家從山前走到山後、由近山而望遠山,見見領略此畫的美感脈絡。




圖一 :左上方書法,上為龔賢題詩,下為高士奇題詩



比神仙還逍遙



在此圖的左上角可以看到龔賢的七言絕句:「木葉丹黃何處邊,樓頭高望即神仙。玉京咫尺才相問,天末風生泛管弦」詩中提到了樹葉都呈了黃桐色,一片秋意;詩人(龔賢)站在樓台上面高望,感覺自己好像就是神仙。如果咫尺的仙界有人問起了我的事情,你可以聽到在天的盡頭,是我的琴音伴隨風聲,飄盪在四方。頗有王維「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之詩意,只是在這裡,人也不說話了,只有音樂飄盪在空中耳。



詩後寫著「乙丑霜寒日、半畝龔賢畫並題」。我們可以在畫家的題字中尋找出其內容的蛛絲馬跡,例如從「木葉丹黃」、「霜寒日」,可以知道此幅作品是在秋季所畫的。「乙丑」則點出了是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由此我們就可以知道這是龔賢六十七歲的作品,已經是人生的老年,難怪字裡行間理都展現出「仙風道骨」的神仙情懷了。「半畝」是龔賢的號,其後還鈐有「龔賢」白文印、「半千」朱文印,皆是為了表明創作者身分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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鈐:用印、蓋章。
白文印:印章的字是白色的,底是紅色的。
朱文印:印章的字是紅色的,底是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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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中詩眼---樹叢

 

這幅圖用得墨色並不太深,所以上面的題字也是以較為娟秀的風格,因為要配合著秋天的蒼涼與蕭瑟,所以不會刻意以很濃重的墨色或很粗的書法線條來表現,以免「驚動」了這寂靜清爽的秋意。



我們先從近處開始看起,再以清代著名文人與書畫收藏家高士奇的題詩來加以對照說明。


畫面近處,是兩個顏色較深的三角狀石堆,為什麼顏色比較深呢?因為它位居於中間位置,顏色深些可以幫助撐起整個畫面,也在一片蕭瑟的秋意中有種「畫龍點睛」的功效,以此我們也可以觀察到,即使是畫面後方背景部分的山脈,在其中間部分的石堆,顏色也是比較深的。


至於石堆畫成三角形,則是一種「透視法」的表現,可以在短短的紙幅當中描寫一種距離較遠的「錯覺」美感,可謂「以有限尺幅表示無限山川」之境。



龔賢木葉丹黃樹林



石堆往後一點,就是樹木的部分了。近景的這群樹木,可說是此畫的「詩眼」所在。由於秋天的樹木葉子較疏、顏色較淡,遠遠看,我們幾乎以為它是同一樹種,但當我們將它拉近觀看,才能一睹其「閉月羞花之容,沉魚落雁之態」。



只見它在淡的層次中有濃、濃的層次下有淡;疏中有密、密中見疏;前後交疊、相互掩映…不僅如此,光是葉子的畫法與樹木的種類從畫面上看來就有七、八種,但我們卻仍能感受到其一致性又不顯雜亂,可見其「同中有異、異中求同」了。



如果畫面中沒有這一群樹木,我們感受不到秋季的蕭瑟、西風的微寒、葉片的凋敝與山川之寂寥,也正是這叢樹點出那「靜」字來,在一種靜默之中得到了雅韻,然而這叢樹的重要性卻不單單於此,它悄悄地分布在不同的區域,使人耽溺於「她」的美而「忘路之遠近」。



在這秀美的山石中生得這樣妍麗的樹木,很容易使我們將注意力集中在欣賞樹木之美態上而忽略了其他畫家有表現,但卻不想輕易被人發現的細節,而這些細節又在哪裡能夠找到呢?或許可以藉由「詩人的眼睛」一窺究竟。



龔賢木葉丹黃屋兩間



愛此疏林屋兩間



從畫面左上方可以看見文人高士奇在龔賢的詩下題著另一首詩:「石骨崚嶒雨後山,秋溪寒溜響潺潺。竹松之徑嫌多事,愛此疏林屋兩間。江村高士奇。」



我們可以從高士奇的詩中,理解詩人的眼是如何鑑賞此畫的。詩裡面提到,下雨過後的叢山峻嶺中,堅硬的岩石更顯得高聳突兀,頗有一番「風骨」,秋天溪水寒冷的水流聲響潺潺,如此好聽。小路上長滿了「礙事的」竹松,讓人有點難以行走;而我,就只愛這秋季葉子零落樹林裡面的兩間小茅屋而已。



詩中「竹松之徑嫌多事」是一種文人的幽默,就好像清人蔣垣與才女秋芙的故事,蔣垣在芭蕉葉上題詩說:「是誰那麼多事要種芭蕉呢?雨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音,引起了我詩意的愁思來。」他的妻子在芭蕉葉上則題:「是你自己的心緒太過敏感纖細,『為賦新詞強說愁』,種了那文人喜愛寄託心靈的芭蕉,貪愛那引起愁緒的雨聲打在芭蕉葉上,卻又埋怨種了芭蕉的雨聲讓你引起這不得安寧的愁緒。」



原文:

秋芙所種芭蕉,已葉大成陰,陰蔽簾幙;秋來雨風滴瀝,枕上聞之,心與之碎。一日,余戲題斷句葉上云: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明日,見葉上續書數行云: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畫柔媚,此秋芙戲筆也。然余於此,悟入正復不淺。──清 蔣垣 《秋燈鎖憶》



其實這種「種了芭蕉,又怨芭蕉」的埋怨不是埋怨,而「竹松之徑嫌多事」的「多事」,也並非「多事」。而是一種「生活的情趣」。正因為這「多事」的竹松擋路,我的兩間小茅屋才能保持清淨悠閒,無形中形成了天然屏障,不受外人叨擾。老實說,當我初看這幅圖時,根本還沒有注意到畫裡有「屋兩間」呢!而是閱讀此詩時才發現,在這片樹林中還真有這兩間小茅屋,倘若不是竹松的「多事」,任何「閒雜人等」都能清楚看到這兩間小茅屋的話,恐怕住在裡頭的文人雅士也不得安寧了!



我們知道龔賢晚年隱居在清涼山中,剛巧此畫中的房屋也隱蔽在林中,頗有一種以此明志的意味在。我們再來對照龔賢寫的詩:「木葉丹黃何處邊,樓頭高望即神仙。玉京咫尺才相問,天末風生泛管弦。」可知為何連仙人們都不知道龔賢在哪裡,只能聽見空氣中飄盪著的琴聲呢?原來啊,詩人隱居的小茅屋裡,已經被竹松們「多事」地掩蔽了,所以外面的人要來找(即使是仙人要來找),也不知所蹤了。另外,我們只看見兩間矮矮的小茅屋啊,何來的「樓頭高望」呢?與畫面相對照之下,我們可以知道,這裡的「樓頭」是心境上的高樓,而非實境上的高樓。正如陶淵明的「心遠地自偏」一樣,在龔賢的心中,畫面中的兩間小屋仿若是仙山樓閣,離天神們住的「玉京」,也僅有「咫呎之遙」而已。不同的是,他比仙人還神秘哪!他離仙人這麼近,仙人要尋找他身在何方竟然還找不到,只有聽到琴聲而已。可見龔賢在這裡,不只是「快樂似神仙」而已,簡直比神仙更優哉呢!



呵呵,這樣看畫,是不是很有意思呢?




龔賢木葉丹黃遠處山嶺



如臨仙宮、如臻夢境



剛剛我們提到「沒有這一群樹木,我們感受不到秋季的蕭瑟、西風的微寒、葉片的凋敝與山川之寂寥」,那後面一大片的山石又代表著什麼作用呢?



後面一大片的山石,將景深拉遠,使人在穿過美麗的樹叢之後,又可再登臨遠處的山峰高眺風景,使人有「山水無盡」之感。另外,在這一大片、一大片綿延的山石之中,我們自然可以看見大自然的壯麗與人類的渺小,而不得不興起一種對於「大地之母」的敬畏之心。



我們前面提到,前方的樹林是畫面中的「詩眼」,那這一大片的山石,則是點出了整個畫面「秋高氣爽」的氛圍。正因為後面的這一大片山石,我們才感受到秋季空氣之清爽乾淨;即使在很遠的距離,群山之間也沒有雲霧掩映,不沾染一點溼氣。



在這裡可以看到,後方的山石,即使是在下雨過後,不僅僅是沒有一點點的雨霧煙嵐,更是草木不生,可見天氣有多冰冷乾燥了。因此我們可以說,如果沒有這一大片的山石,我們感受不到其空氣稀薄、水氣不生;景深流動、山川無盡;天地之大、人類之渺,正是這片山石點出了如此高秋,我們才覺得畫面如臨仙宮、如臻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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臻:至﹑及﹑達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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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賢木葉丹黃遠處山嶺細部



而我們將山石放大來看,就連最遠處山石的紋理也清晰可見,前面我們提到畫面最前方的三角狀石堆中間顏色比較深,有「畫龍點睛」的功效,在後面這塊山石上也可看到相同的情形。後方畫面中間的石堆用較深的顏色除了畫龍點睛之外,也與前方三角狀石堆與畫面中段顏色較深的石堆有一「統合」的作用。



由此我們可以發現,雖然它們所用的顏色較重,但仍有分別。將後方大石堆中間較深的顏色與最前方三角石堆相比,顏色就淡了許多,這也形成了距離的暗示和墨色的韻律感。



在藝術裡「定格」的秋季



從龔賢的木葉丹黃圖>中,我們步入的,不是萬紫千紅、色彩繽紛的秋、而是文人式的,有點寂寥卻又詩意、雅致的秋天。這幅畫的墨色大抵顏色很深,但卻不至於令人感到厚重,反而將秋天的高冷之情發揮的淋漓盡致,讓我們感受的秋天的清新涼爽。從文字的秋天到圖畫的秋天,雖然秋季已遠去,但在藝術上,這秋季卻是不朽的,一直保留到百年後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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